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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德刚谈“功夫”

都云《功夫》深,谁解其中味?

——唐德刚教授谈《功夫》



2005-02-26





这小子如果小时候好好念过书,也能当个医生、律师……

可我看他还是象个武师咧!



诸君读片,竟无一人关注这两句对话,吾不解也。



片子里的四眼哥,乃是一白领人物,所谓医生律师之流,打起人来,毫不下于黑社会;盖白社会也罢,黑社会也罢,都是“人物”也,一小小武师被人踢来打去,做做“宋兵乙”,鲜血淋漓,抬头望处,医生律师和黑社会,都在高不可攀之处尔!若不是百战成名身未死,连说这一句自嘲牢骚话的余地都没有呢!恐怕他底心灵深处,也既悲且幸:悲在未能顺风顺水,做上一流人物,写字楼内,吆五喝六;幸在以小小武师之身,居然逃出升天,变成超等英雄,大银幕上,震惊寰宇!



此一对话,能不说是星星之心结溢于言表哉?



武师武师!如今这小小武师,终成我华人电影之光荣,吾辈当为尔欢呼!



一、梦想



卓别林中年,脱了烂皮鞋,以不足五呎之驱,去演老浪荡子、蓝胡子凡尔杜先生,看去十分别扭,盖夏洛克声明太盛,已成定型,更有默片时代到有声时代之跃迁,即大师身处狭缝,于定型稍稍越矩,于巨变之时代稍稍落伍,两下一凑,亦不能还复当年之光荣也!何足怪哉?此后卓氏美女照娶,电影照拍,然终不能超越默片时代之成就,大师晚景,亦颇有寂寥之慨吧!



成龙拳脚、发仔双枪,留洋以后,渐次锈迹斑驳矣!力不从心之态,睹之鼻酸。盖当今之世界,“日新月异”四字可概括之,五角大厦三五年换一种军事理论,好莱坞亦必三五年出一翻视觉新境界,最易之事,便是落伍,要不落伍,只有拼命,如要拼命,便须体能智能之超常付出,以中年之心态体态,往往成苛求矣!若不苛求,仍是落伍。其为影人亦难哉!



星星自逐步脱离无厘头行当,不能说不面临卓别林当年之困厄,如稍一差池,星星中年以后的历程,亦很可能只剩下“周星驰选角黄圣衣”之类的大部头八卦,其临深履渊之状,岂是吾辈所能想像矣?



我中国的男性,半生颠仆,苦不堪言,到中年以后,为人父,为人夫,位子坐稳,票子攥牢,往往就要总结归纳、盖棺论定,不自戕而自戕也。若回思当日,心潮澎湃,把玩不好,就是一片老迈态度,动辄“我当年!”,少年人岂能容之?



星星中年,既要拼老命突破,又不能拿大哥嘴脸唬人(本来就是平易近人一星星麽),且犹不免有华人之中年心态,这一番走钢丝,还要走出花样来,读者公婆,你以为容易呀?!如要骂星星,也请口

下留德,何必赶尽杀绝呢?



星星最近的三部影片--《喜剧之王》、《少林足球》、《功夫》,无非都是同一情节主线:一个纯真的小人物为梦想而执著;过往名片,《洛奇》、《阿甘正传》亦是这个主题罢了。读者诸君,切莫以为在下这“纯真”与“梦想”两词是画蛇添足,如果只剩下“小人物”与“执著”,恐要变成“杜月笙血搏上海滩”、“蒋中正从戎闹革命”,可以入“福布斯”,却拿不上艺术的台面了也!(题外话:老谋子拍了个“布鲁图义释萨达姆”,陈凯歌拍了个“1900爱上玛莲娜”,演成关公战秦琼,居然要去争奥斯卡?!老矣老矣,尔纵是廉颇,能唬人耶?读者朋友,你将来要拍片,切记这主题也可以玩玩呢,弄个奥斯卡不难的,只是定要加上“纯真”与“梦想”,千万莫来一套“与人斗其乐无穷”、“发大财笑傲江湖”,这是华人土老财的嘴脸,洋鬼子不认这个地。)



星星这一番举动,极似所谓“半自传体文学”,其实是以中年心态,反顾往昔,还归自我,一思一得,示之吾辈,同哭笑、同砥砺,你却还要他以中年之躯,作耍猴儿状,跳踉颠仆,不为强人所难否?星星为电影而生,不为阿三阿四而生也,何人能遽然强求其不欲哉?



星星自言唯想成为一悲剧演员也,其实他底剧目,哪个不是悲剧?吾睹星星之佳作,鲜有不泪湿青衫者也。

吾尝为星星之电影,寻求一贯穿始终之脉络,云:在一个由大人物制订规则的世界上,小人物以罔顾规则(不伤害他人为前提)谋求幸存(非生存也)。何谓“罔顾规则”?俗话说 “装疯卖傻”者也!尼柯尔森之《飞越疯人院》,便是一装疯的故事,星星何尝不是装疯也?盖彼不过生存在一较广大之疯人院内,需时时装疯,假面具刻在脸上,不能稍一取下也。



吾记得一哑剧,乃一小丑试戴一嬉笑之假面,结果不能取下之,乃耸肩、拱背、极力搏之,大为愁苦、以致泪下,而视之依然为笑面尔!此不为星星之写照云?



二、小人物



《功夫》中之小人物,表达可谓既深且透也。



星星无钱,做不得白领医生律师,待想当大英雄,又被兜头浇了一泡猴儿尿,于是现实起来,要加入黑社会,又几乎弄得送命:世间苦恼事千万种尔,而其中之甚者,则是做好人做不成,要投降坏人亦投降不成,上不能官,下亦不能匪,天堂地狱,皆无门票,便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只能于黑白社会间的夹缝中饰演一两出懵懂的闹剧--在旁观者眼里,看去却是悲剧;世间小人物之命运,泰半如斯。



黄圣衣追车,星星往后吐舌流涎一笑,这一笑恐怕比哭还要难

过,因为彼在违悖自己,演出自己也鄙夷的勾当也!这个比哭还要惨然的笑脸,是人在镜中扮给自己看呢!恰似林教头取那“投名状”,吾感觉这一瞬,星星几乎真的要垂下泪来。



为着容纳“小人物”,白社会和黑社会之间,便还须有一个“灰度社会”。“灰度社会”里的栖息者可以不叫做“人”的,将来他洗白了,就叫做“大人”,污黑了,就叫做“坏人”,暂时,只能以“……”代之。就是猪笼寨嘛!所以,小人物对黑社会打不得,对四眼白领亦打不得;待要冲冠一怒打人去,先要准备好被打,而火云邪神一击之力,足堪索命,小人物,不仅拳头似砂锅,脑袋也似砂锅也。天下何有难过小人物的?



这一个“打” 字,实在非常能反映吾人生存之状态;“打天下”、“打拼”云尔,在谋生存的大游戏里,一个“打”贯穿了始终。无“钱百万”“孙总理”的老爸,又狠不下心杀人越货,则舍打其无门哉。打甚么?前途茫茫之黑暗,脚下不绝之荆棘也。



小人物打不出来,就沉沦进地球之外,生亦无益,死亦无碍;打出来了,才为世人记起,莽莽苍苍间,还有此一生灵也。



“打出”之后,诚朴些的小人物,无论晋身黑白,心也难免还在自己的世界。因这“打出来”的过程,实在是按照别人订下的规则与人家竞技,本来没有胜出的希望;千辛万苦,侥幸成功之后--如星星者--被创之甚,克己之谨,非能稍释也,便也还是要站在小人物之立场,说些有“灰度”的话,断断乎,不会撒出“穷人不富,因为太懒”之类的天花乱坠五香屁。



星星之心系小人物,于此不难解疑也。



洋人戏中佳作,只有传记片是记“大人物”,而我华人艺术,则鲜有小人物,即是写小人物,他底作为,也必是当“大人物”,谓之“志向”云。盖洋人艺术,是使用显微镜,小人物之一颦一笑,一失一得,波折扬抑,一唱三叹,同情也,悲悯也,幽默也,使天下影院里的小人物睹之,大快朵颐,且哭且笑之余,能于悲惨世界上,获得些微生存之希望;而我华人艺术,是使用哈哈镜,夸张小人物之卑琐欲望,升官也,发财也,左拥右抱也,勾心斗角也,使黑暗影院之中,人人更沉沦于黑暗,加入争当阔人之行列,折其芒刺,摧其耿介,释其愤慨,使得金粉世界,更多逐臭之骷髅。所谓“电影毒品”云者,非今日之好莱坞尔,其实为我华人电影自况也。



星星之电影,因其本人之“阶级属性”(借用一革命词汇也),真乃为小人物而拍之电影,则吾辈小人物买票捧场,实为心有戚戚焉!从此一角度观之,“阶级”之类,其真为

乌有乎?我华人社会,本来就倚赖于等级森严之文化构成,孙逸仙、蒋中正、毛泽东、邓小平,都不能以一较新颖之文化代换也。朋友,三纲五常纵是被砸掉了,三座大山搬掉了,小人物何能扬眉吐气,举首看天也?盖洋鬼子的人道关怀、天赋尊严不能行之,则咱们华人还要头顶日月,向北膜拜,此为文化之鄙,非独制度问题也,诸君明察。



弗洛伊德老头子说从梦里能看出一个人心理,其实,从一个人的艺术创作里,也一样能看出来呢,信不信?尤电影必须具象,乃生成一九十分钟、公布于天下之大梦也。主创者自编自导、自我掌握投资的影片,“梦”的性质更为突出,倘有心理医生雅兴,从电影里分析主创者的心理状态,相信必有所获。而观众观影之过程,有类集体浅层催眠,众人聚做一处哭哭笑笑,或毛骨悚然,或神采飞动,且无别门艺术能如此也!外星人彼年光临地球,看到这一幕,必为我人类为奇怪之种族,有如吾人视野蛮人之集体祭祀也,然安知其中之乐哉?



电影由一人之梦境而生,而渐成千万人之梦境,则此中共通欲望感染之结果。人之欲望为何?金钱、权力、美女、性欲、富贵、长寿是也,爱、尊重、同情、正义、公平亦是也!人性丑则不过等于脐下三寸,美起来,可是能越人间千仞、直达天堂呀!创作者的内心和精神世界,对观影行为影响至大,其实也是票房的决定力量也。



《功夫》中小人物生存状态之描摹,实足堪玩味也。于此,能不言星星是“艺术家”哉?在吾看来,星星比之庙堂之内、说些阔人话的“艺术家”,“艺术”几百倍呢!



三、“功夫”



星星此片所以选题“功夫”,盖“功夫”适足承载小人物之梦想也。



中国人之所以素爱“功夫”者,实在是现实中除经史子集、做官发财的独木桥之外,万无它路,只能以较多之梦想与神往,付诸较外向之体能角逐,宛如洋人之推崇“体育精神”、 “费厄泼赖”,设想在世界上开出第二种生存来,乃以侠代官行道,以武代文彰义,以公正较量之规则替代流弊丛生、拥挤闭塞之官僚晋身制度,以干脆自主之行动立场,替代迂腐被动之书塾哲学;而较好之世界,亦在多种生存路径的选择与制衡中成为可能矣。



现代少年的嗜好武侠,亦可从中寻出思想的脉络。



然而往深处构思下去,终于碰上花岗岩,一旦在功夫世界中筑起以官场、社交、诈术、厚黑为摹本的“江湖”规则,最终功夫之路在梦里亦走不通,所以好汉多半惨死,大侠总归遁隐,惊天一战,尸身纵横,苍天无泪,众生何语,功夫功夫,救得谁人?!




后“做侠客” 的梦想,也只得和道家的成仙梦演成一脉;功夫的极致,就是手指放电、人体核弹、谶语秘籍、阴阳合练;占有优势功夫的侠客,如不想头破血流,终于也只能缥缈江湖--成仙去了。



由铁剑玄衣的豪杰到“白光一闪”的剑仙,从李小龙的拳拳见肉到徐克的蜀山新作,从梁羽生古龙到盛大传奇与仙剑奇侠,由功夫而法术,由侠客而仙人,大率如此。



其实吾们也完全可以以为,星星自被火云邪神打成稀烂,一切便告完结,后面的事情全乎是一个梦:后来羽化重生的星星还是“人”麽?!幸而《功夫》中有更深之内涵,择“功夫”中之勇气,非择“功夫”中之成仙也,否则不过一《仙剑奇侠传》的星星版,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整个的“功夫” 世界,都面临着这样大脉络上由实在到虚幻的苦恼,所以中国人要本土化“魔戒”,难乎其难。骑士与侠客,一个本来就是实在,一个却从来都不曾有,洋鬼子把玩 “魔戒”、“哈利.波特”,不过是把现实梦境化,中国人做功夫故事,却需要把梦境现实化,难难易易,不言自明哉。



虽动辄大谈文化与精神失之虚妄,然文化实决定创作之实践,“上层建筑领导下层建筑”也。举凡制作人、导演之流,一力懵懂不查,抱残守缺,尸位素餐,只赖邯郸学步,生搬硬套,浑不知因文化之相异,遂致创作差别万端,源一寸之不同,流百丈之歧异尔!若学习借鉴止于形式,皮毛不敷一用;学习能从精神始,打通文化的“任督二脉”,便一通百通!“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流弊尚不足戒耶?吾人其不思考文化问题行否?



星星的“功夫”,则幸在承载小人物之梦,虽不免由人到仙,然而此中寓意,其实是小人物谋生存之缩影,所以亦虚亦实,不至流于虚妄不堪,诸君观之,亦能感同身受。“缩影”何解?下面吾还要慢慢道来。
四、成功



星星谈《功夫》,屡及“勇气”二字;小人物求梦想之成功,非有勇气不可也。



朋友,“勇气” 其实只是小人物的专利呢!阔人有资源、有权势、有背景、有爪牙,他办事何须勇气哉?倒是小人物,为着冲冠一怒,实在需要攒足内劲,拼了老命迎难而上,甘冒粉身碎骨,博一股刚勇之气!



在现实世界里,小人物羽化成蝶是异数,失败才是常数,如果按照《喜剧之王》的思路,《功夫》这个故事,到了星星被火云邪神打成烂酱,也就该结束了。小人物想从污泥瘴气中站起来,扮演大英雄的角色,不是不可以,但代价很高。彭大将军端的已不是小人物,为了扮“大英雄”,却终至死于非命也!做“英雄”容易否?

容易否?凡人承受得起这个代价,也就更能承受默默无闻永无希望之生活,此种选择之下,是不是做英雄,还有什么要紧?只有那些最执著梦想之人,才会愿意付出高昂的代价去面对一个并不必然更美好的未来。



星星自己就是个异数。这几年他的电影其实都在讲述同一个话题,小人物去谋求那种异数的命运--做英雄,求成功。成功外,小人物别有何求?



这成功,非为钱财女人呀!做黑社会,大流氓,官太爷,阔老板,钱财女人不够多否?



这里面的潜台词堪如撕心裂肺:你应该看得起我!既然别人不肯看在你天赋人权的面上,给你应得的机遇和尊严,那么你只能按照别人制订的规则去竞争、去获取那并不是你最想要的“江湖地位”:其实你只为一个公平的眼神也!只为一个纯净无暇的梦想也!如能全下那根童年的棒棒糖,如能以破衣烂衫于闹市中得一青眼,星星何须一生如此搏命?!



天下之悲怆,有过此否?天下之傲然,有过于此否?!卢梭如此说,星星亦如此,天下布衣英豪皆如是!富贵俗物安能知之哉?



此亦为小人物之大幸也,唯如此,方能于大成功后,不迷失方寸,知我为谁,彼为谁,吾既寻找何物,吾乃珍惜何物,于入世出世之间,潇洒顾盼,闲庭信步!此为大英雄也!大豪杰也!帝王将相,安足挂齿?



小人物想得道,要么神怀绝技(《少林足球》,要么天赋异秉(《功夫》),非如此,则梦想只能是梦想(《喜剧之王》)了。不过嗜好梦想,亦是陶陶然有趣的事呢,只不过是把对外竞争的力,化成了对内陶冶自我的心境,亦非凡常所能做到也。



今回星星三片齐出,其实说透了“小人物-梦想-奋斗-回归”这个人生寻寻觅觅的真境界、大循环。



片子里,从“小人物”到“大英雄”这个过程中的变化,不能怪罪星星讲述得太潦草也,这本来就是万中求一、偶然中的偶然、奇迹中的奇迹呢,此一连串长久了无始终之默默隐忍、等待、期盼、挣扎、哭泣和跋涉……岂是九十分钟的瞬息之间能够说得清呢?而“死一次”,大约算是最简洁、最洗练的对这种生活的浓缩与摹写罢!



现实之悲,梦幻之美,若试连缀之,须渡过一段血海汪洋之洗礼也。吾中国人,不筋断骨裂、生死弥留一次,不能称英雄,不能谋功成;彼时,须如蛮荒城市之困兽,躲在暗地里自己疗伤,忍看绝世神功变成无人闻问的掌痕;身经至大至痛之患难,涉死屡生,肝脑涂地,方羽化成蝶,一飞冲天,而览天下之小,寻一生之梦,空空寂寂,返璞归真--此一过程,实吾辈中国人历代之命运也!对吾人

而言,生命力之强,即成功之根本,英雄,非定要打人倒地,而是打而不倒者也。



火云邪神痛打星星一节,狂暴有如失控,悲凉全无遮蔽,星星一辈子无厘头,未尝遭此痛殛也;盖君或有意发泄而为之耶?



星星,星星,君其有如此心路否?



“一种特殊的种族生命力在这个种族所长期经受的严酷生活中形成,与我们北欧祖先所经历的历史阶段相比,中国人经历的这种阶段的时间更长。这与其说是提高了这个种族的体能,不如说培养了他们受伤之后复原的能力和适应一切生活环境的能力。”((美)E.A.罗斯:《变化中的中国人》)



此不为星星躲在红绿灯上忍痛求生之注解乎?



洋鬼子看吾人,实在比吾人自视之较为清晰也!



五、微瑕



就剧情言者,《功夫》有很多抓手,(悉德.菲尔德老儿称为“钩子”)惜之未尝彻底发挥也。



其一者,是猪笼寨中隐藏一干高手,构成了一个很有趣的“侠隐记”模式。“模式”何解?朋友,你自己回味一下,《真实的谎言》、《超人》、《蝙蝠侠》、《蜘蛛侠》是不是都在闹个“侠隐”呢? “高手隐于市”,多少影片都是这个“模式”麽!而观众睹之欣快,一则因其麻雀变凤凰的痛快淋漓,反差之妙,境界之奇,二是容易把自己跟身边的人物代入情境,亦真亦幻,似乎自己就是这“侠”那“侠”呢。试想自己就是那“隐侠”,大魔头就是天天威胁扣自己的工薪的猪头老板,能不快哉?说到底,投合观众“心理诉求”也!朋友,如你将来做编剧,这手也可以用用地,不是说笑!



其二者,一般电影,主人公凡有特长者(也可能是“特短”;塑造人物特点无它,“特长”加“特短”也),于情节中大可以发挥之。如“雨人”之算数奇才、“肖申克”之安迪精于会计,星星瞬息间开锁的绝技,可以自动恢复伤势的特异体质,都可以引出甚多之情节也,现在一笔带过,颇有言不尽意之感。



如果星星在此两处发挥一二,故事确能厚实不少呢!



从导演方面而言,开始似缺乏一个视觉高潮--吾入场,剧情正过其半,演到火云邪神大战神雕侠侣,实在一下把人摄住,心下对《功夫》的好感大涨矣!若然在影片开始,果真加上一场视觉华丽之演出,效果能不佳否?好莱坞在电影开场加一与情节无深刻联系之“小高潮”,亦非什么秘技,然则吾人何以不效之也?



其它者,冯小刚氏不是专业演员,由他来掀帘子开场太“硬”(那一声“还有谁?!”有中气,而无表演也);斧头帮那段“小斧头图腾舞”太早,穿插的又是静止画面,把刚刚开始的情

节中断了,不利于提起观众兴趣;“不正常人类研究所“这一段的情节和室内场面都嫌简单,为了铺垫火云邪神出场,是可以再曲折紧迫一点的(本来就有时间限定的背景麽);星星和元秋的“超速马拉松”之后,再次见面就兀然跳到了赌场决斗,而此时人物已经发生了变化,而关系正待根本之改变,其实戏份如此紧迫之下,这一场戏,应该稍稍利用一下的,或可构成一点交流。现在好看固然好看,但显得影响节奏,似张反驰--要知道,在漫画里此类画面,不过占一两画格嘛。这一段如能代之为元秋与星星的对手戏,则好过现在不少。且吾总觉上一场星星被刀插一节空间处理不甚清晰,可惜没有看第二遍,不敢妄评,留待日后再论吧。



最后一幕,星星凌空直下,惜之俯瞰下的上海,明显是布景画片;且大鹏如纸鸢一个,长空如蓝布一块,云彩如棉絮一堆,全无天高鸟飞之开阔震撼,致高潮镜头未扬反抑、力度大挫矣!想来还是特技力量不足之故,令人叹息也!



星星跟主要人物之间都欠了一点交流,你且看,除了打斗,星星跟主要人物几乎都没有对手戏。在两个人物聚集的空间里:猪笼城寨和斧头帮内,星星也都是个“局外人”。整个片子给人的感觉“短”,除了好的一方面是因为精彩,跟主要人物交流的戏份少、场景少也不无关系,片子的情绪铺陈“轻”了,就容易显得“短”,场面局促了,就少心理空间的舒展感;这也就是好莱坞在戏中为什么一定要设计几场情感交流上的重头戏,夹杂铺陈一些不是必须的外景场面,这已成公式--共识尔。套路有时候是经过千锤百炼、多少次失败的尝试产生出来的经验,并非都是“俗套”、“陈套”也,且请明辨。



那你说感觉 “短”了好不好?我觉得九十分钟就应该给人以九十分钟应有的心理感受,感觉上片子短了,这个片子的叙事多半就还是有一些问题的。



以上以一家之言,琐列微瑕,诸君姑妄听之而已;但是感觉作为导演,星星看来还稍需磨练--“稍”而“磨练”罢了,一两部戏,基本就能大功告成,无甚。



至于“没有经典台词”云尔,吾闻之身长丈二--摸不着头脑也。谁说的电影或者剧本的目的和标准就是提供“经典台词”?好莱坞固然也有句“邦德,詹姆斯.邦德”,可是“美国制造”的大佬斯老儿拍了一辈子片,《E.T》有什么台词你记下了?《大白鲨》有什么台词你记下了?《辛德勒的名单》?《拯救大兵瑞恩》呢?……朋友,恕我我刻薄一句:难道不能给你公司里磨牙斗嘴多提供几句调侃的素材,就不是好片子了?这标准岂不把天下导演

逼出屎尿来?幼年摘抄名人名言多了,泡妞时苦寻“一句顶一万句”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多了,看电视小品和小品文化下的电影多了,转述调皮段子多了,久而成癖,演成“学舌性失语”,难免有此念头也;且请试着换个角度对待电影,如何?



六、技术



《功夫》另足堪一赞者,实是星星已参悟“视觉”运用之奥妙尔!



吾入场电影已过其半,从中场观之,已知此片之基调,盖甚重视觉之运用。而及至从头再看一遍,证明星星对视觉运用之灵活与重视,乃全片一以贯之之风格。



试看开场戏,所有人物都看向画外同一点上,而此一姿态,贯穿在摄影机复杂运动构成的长镜头内,这可是极妙的设计呢!此中的悬念之趣,能是语言可以道哉?及末尾,镜头环摇,时空转移,二主人公化为孩童、执手相对,有如叹惋一声,回肠荡气;此情此景,纳天地沧桑于一瞬耳--朋友,此中的温情、纯美与苍凉,纵是你写烂笔头,又如何能道百中之一哉?这便是“视觉”的灵便也!“电影视觉”能表达之物,唯人可以感受之,感动之,而文学、美术、舞蹈、音乐都无能复述表达也!这就是电影的奇妙和独特了!“视觉”说事,自有视觉的一套,你我懂不懂,不碍事的;导演不懂,可是要砸饭碗咧!而大陆之导演,有几个懂得哉?视觉,视觉!吾尝为中国影人不能参透这极简单二字,于睡中急切至汗流浃背也!电影之道其难乎哉?



关于所谓“子弹时间”技巧之运用,颇有人不以星星为然也。



其实“子弹时间”技术的诱人,无非在切准了电影的真谛。何谓电影真谛?电影此物,无非一“空间”一“时间”,一“视觉”一“听觉”也!而从格里菲斯氏到爱森斯坦氏,除听觉之外,电影语汇已经尽皆发挥到极致,欲想求得振聋发聩之突破,于后辈电影人诚不易也!唯期待“技术”之进展,或可帮助后来者有所创造。



就关系“时空” 之技巧进展而言,吾认为现代不过有两种技巧可足称道:一是长时间降格拍摄的运用,其意义在于,在固定的“空间”内,达到了“时间”的自由运动;另外一个,就是所谓“子弹时间”了,这个技巧的意义就在于,在固定的“时间”内,达到了“空间”上的自由运动--这在以前,连想也不敢想嘛!其不只是一种简单的电影技术创新,亦是电影语汇的拓展,所以大家屡屡借用也!有何怪哉?现在连大陆市级电视台都要学着玩玩降格拍摄的“乱云飞渡”、“灯火明灭”,怎不见口诛笔伐哉?



试想昆仑关前,国军将士向日军阵地冲锋,一阵弹雨袭来,我忠勇健儿有中弹扑地、有受伤

辗转、有决死向前;弹飞如雨、血凝如花,此时空间静止,镜头360度环摇--该是何等壮烈?朋友,你道成不成呢?技术没有借得借不得,而是看怎样用也!



视觉艺术发展到今天,此类与彼类、此片与彼片的相互跨越借鉴,乃是避不开的大势,一片之内,既要精彩不间断,却又要处处独创不雷同,实无必要,亦乏可能。电影艺术的百年画轴之上,后来者采撷前行者一两朵锦上之花,何损于眼前的灿烂哉?



对艺术之创新,借鉴时形式与内容水乳交融,不矫揉造作,而大略模仿之下,细部又有升华,就该得分了也。诸君以为然否?



七、结语



当年梅兰芳先生阔气之后,经常散金周济落魄的老艺人;所谓厚道云尔,于成功者,实在于不忘其本也。星星不忘布衣观众,不忘前辈影人,可称厚道否?



此回星星请出一干艺坛老人,浓缩数十年功夫片精华于此,立此存照,一笔书成,勾画得大气磅礴、泰然自若;一记如来神掌,又举重若轻打出了视觉的新天地,既是结语,亦是开篇,谦恭之下,傲气若何?实在潇洒得紧呢!



窃以为星星向 “功夫”敬礼已毕,往昔繁华,过眼烟云,高手大侠,飞遁九霄,其实已彰示传统上的“功夫”电影世界进入了一个较为低回之时期,而包括星星在内的诸多电影人物,必向一个更高段落迈进。吾人不必以此唏嘘,潮涨潮落,本是自然之事,且请看我中华功夫电影绚烂之处,已大慑服洋鬼子;老电影声光黯淡,然“物质不灭”,其魂魄早漂洋过海,溶入电影艺术之浩瀚江河,此亦“文明影响世界”之一端尔!能不大快!



西人既已趋“东化”,我若不加紧“西化”,必在本来之劣势情境下面临更行严酷之淘汰。



何谓电影“西化”?试看《功夫》最后一场近十分钟之精彩打斗!



我中华电影不老,为有英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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