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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过伊斯坦布尔,我决定不再讨厌北京

到过伊斯坦布尔,我决定不再讨厌北京

李静睿

莫名其妙的,我去了伊斯坦布尔。

在没有去过这座城市的时候,我就为帕慕克那本书写了书评,写了整整三千字,我写卡瓦菲斯童年曾经住过的博斯普鲁斯海岸小村,写塔克西姆广场上的栗子树,写伊斯坦布尔的呼愁,像某种狂热而可笑的单相思。后来我就住在博斯普鲁斯海峡旁边,浪涛拍岸,半夜听到轮渡的鸣笛声。我也去了塔克西姆广场,没有找到那棵栗子树,倒是广场上到处有人卖烤栗子。那是一个平庸的水泥广场,像任何一个中国县城的街心花园,有一个可能名为土耳其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建筑,鸽子上下翻飞,啄食地上的面包渣。当爱情从空中直直下坠砸到水泥地上,我有点头晕,就坐在花园栅栏上喝了一杯土耳其茶,茶香猛烈,我不加糖。

飞机上的十一个小时极其漫长,我在电脑上下载了一堆奥斯卡得奖影片,但最后稍加犹豫打开了《何以笙箫默》。看了两集后我去洗手间,穿过隔着过道艰难斗地主的男人,幽幽夜光灯下敷着白色面膜看iPad的女人,等我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内心分外安宁,因为沿途看见起码有三部iPad在放这部连续剧,男女主角分别在吵架、接吻以及床戏。床戏其实就是静止不动的一帧画面,钟汉良裸着上半身,没有什么肌肉,我知道过一分钟他会掀开被子,下面穿着一条完整的、拉好拉链的米色长裤。

看了四集剧情缓慢到两倍速也没有任何损失的连续剧后,电脑没电了,我拿出kindle,再一次的,我绕过前三页的诸多文学大家,打开了一部网络言情小说。贫穷的女大学生发愁学费,突然就有富可敌国而且长得很帅的男人上门追求,给她付余下几年学费,给她一套房子,给她买大颗大颗的珠宝,绿宝石照亮她的美丽脸庞。他先是宠她,后来爱上她,最后没法离开她,简单地说,更加丧心病狂的《喜宝》升级版。我看到他们互相沉迷于对方的身体(床戏部分写得比《五十度灰》缠绵诱惑,男主角身上有金色绒毛,并没有脱完全套西装后才脱下匡威鞋),女孩子下巴上有一道沟,男人抚摸它,说,我要给它起个名字。什么名字呢?就叫它博斯普鲁斯海峡吧。我在黑沉沉的机舱里看见这几个字,惊得左右张望。大部分人睡着了,披着颜色含混的毛毯,空气里有飞机餐特有的牛肉味,没有人注意到,我刚刚经历了一个微小的、但可以被称之为“命运”的瞬间。

帕慕克描述的伊斯坦布尔贫穷、忧伤而破败,是泥泞的公园,荒凉的空地,电线杆以及贴在广场和水泥怪物墙上的广告牌,他知道蓝色清真寺和索菲亚大教堂所投下的美丽影子,并不足以掩盖这座城市的废墟。从欧洲区的核心地段打车,沿着马尔马拉海岸线一路往西,20里拉就可以到达东罗马皇帝迪奥西多二世在公

元五世纪修筑的城墙。如果计算上1600年的时间,以及1453年君士坦丁堡从这里被奥斯曼帝国攻陷,城墙算得上保存完好。但那还是一个衰败之地,不是因为城墙上的缺口,而是因为城墙下让人无从逃避的矿泉水瓶、塑料袋和衣衫褴褛的当地人。当下的垃圾覆盖历史的荣光,让城市褪去美化滤镜,暴露出旅行书之外

的伊斯坦布尔。就像在北京我有时候去附近的运河边散步,如果许久不下雨,水位会退得很低,灰色瓦砾堆上是色彩芜杂的垃圾,方便面碗在污浊水面上浮浮沉沉,我会特意走到没有路灯的地方,不想看清眼前让人心酸的世界,黑暗中只有茫茫荷叶的轮廓,望出去正是我想象中自己的城市应有的样子。

(博斯普鲁斯海峡)

对伊斯坦布尔人来说,还好有博斯普鲁斯海峡。帕慕克写过,每当他看见车里坐着闹哄哄、不开心、爱拌嘴的家庭在周日出游时,“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并非我和他人在生活上的共同点。而是对许多伊斯坦布尔家庭来说,博斯普鲁斯是他们仅有的慰藉”。但是却又不能太着迷于此,因为“沉浸于城市与博斯普鲁斯之美,就等于想起自己的悲惨生活和往昔的风光两者差距甚远”。加拉太大桥边上的艾米诺努渡口正对着香料市场,辣椒粉混杂煎鱼的诱惑力基本等同于春药,背后山上是著名的苏莱曼清真寺,轮渡开出时总是惊起上百只海鸥,夕阳时伊斯坦布尔有粉红层叠蓝紫色的天际线,那是一个你用怎样劣质的镜头拍照都不会失败的画面。岸边坐着疲惫的本地人,抽烟,发呆,吃3.5里拉一个的鱼汉堡,抖抖面包屑后走上轮渡,回到房价物价都更便宜的亚洲区。生活永远不易,唯有眼前的博斯普鲁斯让人稍得休憩。

我在伊斯坦布尔待了一周,做那些所有游客都会做的事情。裹着头巾拎着鞋子进入蓝色清真寺,脚下地毯因为被太多人踩过有湿润触觉,空气中有轻微臭味。在索菲亚大教堂里仰头寻找壁画,最重要的那幅右边是君士坦丁将这座以自己命名的城市献给圣母玛利亚,左边则是查士丁尼献上索菲亚大教堂。看老皇宫托普卡匹,86克拉的钻石,因为过于巨大而非常像一块玻璃。看新皇宫多玛巴切,最大的那盏水晶灯重达4.5吨,是维多利亚女王送给苏丹的礼物,据说开灯后可以

照亮120平方米,但它并没有打开,我拿不准是不是因为想省电。看伊斯兰艺术博物馆,有一块石头上印着穆罕默德的脚印,我目测了一下,他应该穿40码的鞋。

(索菲亚大教堂的马赛克壁画,君士坦丁和查士丁尼分别将君士坦丁堡和索菲亚大教堂献给圣母。)

在这样的日程之下,伊斯坦布尔已经是一个完美城市,但我还有别的瞬间。我每天回到宾馆睡一个漫长午觉,TRAM电车在窗外经过,到站前有叮叮当当的声音。两点左右有一次祷告时间,阿訇们通过清真寺宣礼塔唱出《古兰经》。前面一两天我被吵醒,烦躁不安地等待那几分钟过去,后来它就像博斯普鲁斯,成为这个城市理应如此的背景。我来来回回坐轮渡,去那些连地名都没有看清的地方,坐到目的地后不下船,再原路回到渡口。船上喝一杯0.75里拉的CAY,橱窗沿上都刻着“iDO”,后来才知道这是轮船公司istanbul Deniz Otobusleri的缩写。但在当时,我一厢情愿地在脑子里想象爱情故事在这陈旧船舱里上演,因为这真是一个适合说I DO的城市。要回去的那个下午,我坐在一个小咖啡馆的二楼看完那部言情小说,窗外不远处是索菲亚大教堂的灰色圆顶,小说的最后国王单膝跪地,为下巴上长着博斯普鲁斯海峡的灰姑娘,穿上水晶鞋。

帕慕克给《伊斯坦布尔》有一章起的标题是“所谓不快乐,就是讨厌自己和自己的城市”。我讨厌不快乐,所以在见过伊斯坦布尔之后,还是下决心要爱北京。但我好几天没有出门,在熟悉的世界里和熟悉的一切战斗:感冒、过敏、落枕、雾霾,怎么催都不肯送货的快递小哥,楼下小花园震天响的广场舞音乐声,愚蠢的两会新闻。我反反复复看在大巴扎里花巨款买下的蓝色耳环,憧憬着和一切和

解后戴上它走在北京街头的那一天,那个时候总该是春天,万物惊醒,这个城市仍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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