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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鹅之歌

天鹅之歌
天鹅之歌

《天鹅之歌》[1]

(俄)契诃夫李健吾译

人物

瓦西里?瓦华里叶奇?史威特洛维多夫一位喜剧演员,六十八岁。

尼基塔?伊万尼奇一位提示,一位老年人。

景是乡间剧院的舞台,夜晚,散席以后。右手是一排粗糙没有上漆的门,通到化装室。右手和后方,舞台上堆满了种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舞台中央有一张翻转的凳子。

史威特洛维奇(穿着Kalkhas的衣服,拿着一支蜡烛,走出化装室,笑)好呀,好呀,这才滑稽哪!这个玩笑开大发啦!戏完的时候,我在我的化装室睡着了,个个儿都离开戏园子了,我还安安静静地在里头打呼儿。嗐!我是一个傻老头子,一个可怜的老糊涂!我又喝酒来的,所以才在那儿,坐着坐着就睡着了。这手儿可真漂亮!老孩子,有你的!(呼唤)叶高耳喀!彼特鲁希喀!家伙那儿去啦?彼特鲁希喀!混账东西一定睡了,现在就是地震也别想他们醒的过来!叶高耳喀!(拾起凳子,坐下,蜡烛放在地板上)没有一点点声音!只有回声答应我。今天我给叶高耳喀和彼特鲁希喀每人一份儿赏钱,现在他们倒连个后影儿也不见了。两个坏小子全走了,说不定把戏园子锁了哪。(向四外转他的头)我喝醉了!噢!今天晚饭是为我演的义务戏,为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往喉咙里头灌了许多啤酒,许多酒,现在一想,真还肉麻!老天爷!我的浑身发烫,我觉得我嘴里好像有二十条舌头。真可怕!简直发痴!这可怜的老荒唐又喝醉了,简直就不知道他在庆祝什么!噢!我的头在裂,我浑身在打哆嗦,我觉得又黑又冷,就像待在一座地窖里面!就算我不在乎自己的身体,我起码也应当记住自己的年纪才是,我真是一个老白痴!是呀,活到我这把子年纪!简直没用!我有本事扮丑角儿,吹牛,装年轻,可是我的生命呀,如今真是完了。我也好跟我的六十八岁告别了!永远看不见它们了!我把瓶子喝干了,瓶底儿也就是一些渣子了,除去渣子什么也没有了。是呀,是呀,瓦西里,老孩子,就是这个话。现在是你排练一个木乃伊那样角色的时候了,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你得演。死在朝你走哪。(朝前凝视)说起来,可也真怪我,我在台子上混了四十五年,这还是头一回看到一个熄了灯的黑夜的戏园子。头一回。(走向脚灯)多黑呀!我什么也看不见!噢!是呀,我也就是影影绰绰看见提示人的小地方,和他的桌子;此外是漆黑一片,一个无底的黑的正厅,像一座坟,死也许就藏在那里头……家伙……多冷呀!风在空园子吹,就像打一个石头烟筒吹出来。什么样一个鬼地方!我的背从上到下打冷战。(呼唤)叶高耳喀!彼特鲁希喀!你们俩在那儿?我怎么会想到这些可怕的东西上头?我喝不得酒;岁数大了,我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活到六十八岁,人也就是走走教堂,准备死了,可是我在这儿——天!一个渎神的老醉鬼,穿着这丑角儿衣服——我就没有脸子叫人看。我得马上把它换下来……这地方太怕人,我在这儿待一整夜,吓也吓死了。(走向他的化装室,同时尼基塔?伊万尼奇穿着一件白长上身,从舞台最远端梢的化装室走出。史威特洛维多夫看见伊万尼奇——吓得直叫,往后退)你是谁?什么?你要什么?(跺脚)你是谁?伊万尼奇先生,是我。

史威特洛维多夫你是谁?

伊万尼奇(慢慢向他走来)先生,是我,提示的,尼基塔?伊万尼奇。是我,师傅,是我!史威特洛维多夫(软软地倒在凳子上,呼吸粗重,强烈颤嗦)天!你是谁?是你……你尼基陶希喀?什么……你在这儿干什么?

伊万尼奇我在化装室过夜。先生,求您千万别讲给阿历克塞?佛米奇知道。我没有别的地方去过夜;真的,我没有。

史威特洛维多夫啊!是你,尼基陶希喀,是吗?想想看,观众叫我出去,叫了十六次之多;他们又送了我三只花冠,还有好些别的东西;他们全热狂的不得了,可是等到事完了,就没有一个人来叫醒可怜的醉老头子,把他送回家去。尼基陶希喀,可是我是上了年纪的人呀!我六十八岁了,还直闹病。我没有心再干下去了。(抱住伊万尼奇的颈项,哭)尼基陶希喀,别走开;我老了,没用了,我觉得该是我死的时候了。噢,真可怕,可怕!

伊万尼奇(温柔地,尊敬地)亲爱的师傅!该是你回家的时候了,先生!

史威特洛维多夫我不要回家;我没有家——没有!没有!——没有!

伊万尼奇噢,亲爱的!你忘记你住在什么地方了吗?

史威特洛维多夫我不要去那儿。我不要!我在这儿就是一个人。尼基陶希喀,我没有亲人!没有太太——没有儿女。我像在寂寞的田野吹过去的风。我死了,没有一个人记得我。孤单单一个人是可怕的——没有一个人鼓舞我,没有一个人忠心我。喝醉了酒也没有一个人帮我上床。我是谁的?谁需要我?谁爱我?尼基陶希喀,没有一个人。

伊万尼奇(哭)师傅,你的观众爱你。

史威特洛维多夫我的观众回家去了。他们全睡了,忘记他们的老丑儿了。不,没有人需要我,没有人爱我;没有太太,没有儿女。

伊万尼奇噢,亲爱的,噢,亲爱的!别为这个不开心。

史威特洛维多夫不过我是一个人,我还活着。我的血管响着热的红血,高贵的祖先的血。尼基陶希喀,我是一个贵族;在我跌到这样低的地位以前,我在军队,在炮队服务,当时我是一个什么样翩翩美少年!漂亮,勇敢,热诚!全到哪儿去了?那些老日子都变成了什么?就是那座正厅,把它们全吞下去了!我现在全记起来了。我有四十五年活活儿在这儿埋掉,尼基陶希喀,什么样一种生活!我清清楚楚看见它,就像看见你的脸:青春的酩酊,信仰,热情,女人们的爱情——女人们,尼基陶希喀!

伊万尼奇先生,是你去睡的时候了。

史威特洛维多夫我第一次上台子的时候,正当热情的美好年月,我记得有一个女人爱我的演技。她又美又年轻,像白杨树那样优雅,天真,纯洁,像夏天的黎明那样照耀。她的微笑能够化除最黑的夜晚。我记得,我有一回站在她前头,就像我现在站在你的前头。我觉得她从来没有像这时候那样美丽,她拿她的眼睛跟我谈话,那样美丽——那种眼神!我永远不会忘记,就是到了坟里也忘记不掉,那样温存,那样柔和,那样深沉,那样明亮和年轻!我丢混了,我沉醉了,我跪在她前头,我求她把幸福给我,她讲:“扔掉戏台子!”扔掉戏台子!你明白吗?她可以爱一个戏子,可是嫁给他——永远不成,我记得,我那天在演——我演一个愚蠢丑角儿,就在我演的时候,我觉得我的眼睛睁开了;我看见我所视为神明的艺术的崇拜,是一种幻象,一个空洞的梦;我是一个奴才,一个傻子,生人们的懒惰的玩具。我终于了解我的观众了,从那天起,我不相信他们的喝彩声,他们的花冠或者他们的热衷。是呀,尼基陶希喀!别人夸赞我,买我的相片,不过我对他们是一个生人。他们不认识我,我就像他们脚底下的烂泥。他们喜欢和我相会……可是让一个女儿或者一个妹妹嫁给我,一个不入流的人,永远不成!我不相信他们,(倒向凳子上)不相信他们。

伊万尼奇噢,先生!你的脸色才叫苍白怕人!你把我吓死了!好,回家去罢,可怜可怜我罢!史威特洛维多夫那天我全看穿了,这点子智识是花了大价钱买下来的。尼基陶希喀!这以后……那女孩子……好,我就开始漂泊,没有目的,一天一天混下去,不朝前看。我演小丑儿,低级喜剧人物,听凭我的精神破产也不管。啊!可是我从前也是一位大艺术家,其后我一点一点扔掉我的才分,专演那花花绿绿的丑角儿,不成其为一个人了。那个大而黑的正厅活活把我吞了。我从前一直没有觉到,可是今天晚饭,我一醒过来,我朝后一看,后头有六

十八年,我这才懂得什么叫做年老!全完了……(呜咽)全完了。

伊万尼奇好啦,好啦,亲爱的师傅!放安静……老天爷!(呼唤)彼特鲁希喀!叶高耳喀!史威特洛维多夫可是,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天才!你想像不出我有什么样的能力,什么样的口才;我有多优雅,有多温存;有多少根弦(打着他的胸膛)在这胸膛里面颤嗦!我想到这上头就出不来气!你现在听,等一下,让我换一口气,好啦,现在听这个:

伊万在天之灵把我认做他的儿子,

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其米特里,

为我激起人民的义愤,

指定波里斯来做我的牺牲。

我是太子。够啦!我冲一个

骄傲的波斯女人低头就是羞辱。”[2]

坏吗,嗯?(很快)现在,等一等,这儿是一段《李尔王》。天是黑的,看见没有?雨在下,雷在吼,电——咝,咝,咝——掰开整个的天。好,听:

刮吧风,炸开你的腮帮子!发怒!刮罢!

往下倒呀,瀑布与飓风,你们

就索性泡掉我们的教堂,淹掉风鸡!

你硫磺一样的火,思想一样快,

劈开橡树的雷电的前驱,

烧干我的白头!还有你,雷,

震撼一切,把鼓肚皮的世界打平!

炸开自然的模型,立刻把那制造

忘恩负义的人的精虫全部流光!”

(焦急)现在,轮到傻子了。(跺脚)来演傻子的角色!快呀,我等不及了!

伊万尼奇(饰傻子)

噢,老伯伯,在干房子领圣水比在门外头淋雨水好多了。好老伯伯,进去罢,求您的女儿们赐赐福吧;这个大爷玩呀,不心疼聪明人,也不心疼傻瓜。

史威特洛维多夫

你就轰轰隆隆响个痛快罢!喷呀火!

倒呀雨!雨,风,雷,火统不是我的女儿。

我不怪你们大自然反脸无情;

我从来没有给你们国土,叫你们儿女。[3]

啊!这才是力量,这才是才分!我是一位大艺术家!现在,好啦,这儿还有点儿东西,属于同类,把我的青春还给我。譬方说罢,念念这一段《哈姆雷特》,我开始……让我看,是怎么样来的?噢,试了,这就是。(饰哈姆雷特)

噢,风笛!给我一管看。你们这边来,——你们为什么直想兜着我转,像要把我赶进陷阱?

伊万尼奇

噢,殿下,假如我的忠心太过分,是因为我的爱太欠礼貌。

史威特洛维多夫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你吹吹这笛子怎么样?

伊万尼奇

殿下,我不会。

史威特洛维多夫

求你了。

伊万尼奇

相信我,我真不会。

史威特洛维多夫

我真求求你。

伊万尼奇

殿下,我是一窍不通。

史威特洛维多夫

这跟撒谎一样容易:拿你的手指和大拇指按住这些洞眼,拿你的嘴往里吹气,就会发出最动听的音乐。你看,这些是调音器。

伊万尼奇

可是我不能够叫它们发出协和的音响:我没有这份儿本领。

史威特洛维多夫

好啊,可你看,你把我看成一个什么样不值钱的东西!你倒会作弄我;你倒像知道我的调音器;你倒想挖出我的神秘的心;你倒要从我的最低的音调试到最高;可是在这小玩艺儿里面,有的是音乐,你不能够叫它开腔。家伙,你真以为我比一管笛还容易作弄吗?随你叫我什么乐器,由你摸呀按的,你作弄不了我。[4]

(笑,拍手)好!再来一遍!好家伙,什么地方看得出年纪老来?我不老,全是胡说霸道,有一大鼓子力量冲过我;这是生命,新鲜,青春!老年和天才不能活在一起的。尼基陶希喀,你好像惊到说不出话来了。等一分钟,让我定定心看。噢!老天爷!好啦,听!你可曾听过这种柔情,这种音乐?嘘!轻轻的:

月亮下去了。没有一点点亮,

除非是天外一群寂寞的守望,

苍白的星星;还有萤火虫,一时

照亮醲醲的夹竹桃在红红的山谷,

小小的闪烁明了又灭,

仿佛热情的含羞的希望。

(传来门开的响声)什么响?

伊万尼奇彼特鲁希喀和叶高耳喀回来了。是的,你有天才,天才,我的师傅。

史威特洛维多夫(呼唤,转向响声)孩子们,这边儿来!(向伊万尼奇)让我们去换好衣服。我不老!全是瞎扯,胡说霸道!(快快活活地笑)你哭做什么?可怜的老爸爸,你到底怎么的啦?这不像话!好啦,好啦,这简直不像话!来,来,老头子,别死瞪眼睛!什么让你这样儿瞪眼睛?好啦,好啦!(流着眼泪,拥抱他)别哭啦!有艺术跟天才的地方,就决不会有什么老年,寂寞,生病那类事的……就是死本身也是一半……(哭)不,不,尼基陶希喀!现在我们全算完了!我算那一类天才呀?我倒像一只挤干了的柠檬,一只裂口的瓶子,你呀

——你是戏园子的老耗子……一个提示!走罢!(他们走)我不是天才,我顶多也就是做做福丁勃拉斯的跟随[5],就是这个,我也太老了……是呀……尼基陶希喀,你记得《奥赛罗》里面那几句话吗?

永别了心平气静;永别了知足!

永别了激发野心的大战

和戴羽盔的队伍!噢,永别了!

永别了长嘶的骏马,锐厉的号角,

激励的鼙鼓,刺耳的横笛,

庄严的旗帜,和所有的特征,

光荣的战争的骄傲,夸耀和仪式![6]

伊万尼奇噢!你是一位天才,一位天才!

史威特洛维多夫再听听这个:

走开!狂野在月光下面发黑,

快云喝去黄昏最后一线白光:

走开!风这就要聚在一起喊去黑暗,

深深的子夜裹住晴天的亮光。

[他们一同走出,幕慢慢下落。

[1]传说天鹅于死前唱歌,通常借指诗人艺人。

[2]普式金的史剧《包芮斯?戈都诺夫之夜》Boris Godunov。

[3]《李尔王》第三幕第二景。

[4]《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二景。

[5]《哈姆雷特》的剧中人物,挪威太子。

[6]《奥赛罗》第三幕第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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