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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宋词可以这样读

晏几道《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根据《小山词》的自序记载,我们知道晏公子还是很有几分风流蕴籍的本性的,其表现之一就在于他与年长于自己的陈、沈二人的四个家妓莲、鸿、蘋、云关系十分暧昧,她们经常在一起朗诵小山的词作,可能在这样的交往中便互生出许多情愫来。不知陈、沉二人得知后有何感想,不过看看他们几人相处那样融洽,估计是得到了彼此的默认的吧。中国古人对等家妓的态度是一个十分值得注意的文化史细节,她们介乎情人、丫头、小妾之间,她们身份卑微却常以聪明才智得到主人的赏识或宠爱;但她们有时会成为一件礼物,在主人与宾客之间传递或转赠。
《临江仙》就是写给小蘋的。在梦后酒醒之时,他突然想起了住在楼台上的小蘋来,可是她而今再也找不到了。楼台已锁人去楼空,帘幕低垂人儿不得再相见。他们大约是在去年春天分别的吧,到了今年春天,花儿憔悴,相思的人儿独立在落花纷飞的庭院,只有燕子们是幸福的,它们正双双穿行于细雨之中。记得当初相识的情景啊,她的服饰的细节,她用琵琶弹唱的歌儿,音犹在耳。那曾照着她回家的月光仍如从前一样明亮,不同的是只留我孤单的我一人。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向来被传为小山的千古名句,但令人略感吊诡的是:这两句的原创人并非小山而是五代诗人翁宏(《春残》),可是这个不争的事实早被人们遗忘了。是人们有意的遗忘还是无意的疏忽?其间透露的玄机颇堪玩味。


贺铸《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
锦瑟华年谁与度?
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
试问闲愁都几许?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贺铸晚年基本上成了一个隐者,住在苏州城外十余里的横墉附近,在那儿他有一个小筑,可以避一方风雨,因而他由横塘之水波想到了洛神。洛神在中国士大夫的心目中,其地位比楚王梦到的那个巫山神女应该还要神圣得多,如果说巫山神女与楚王的云雨之会还多少带有男人猎艳的风尘味儿,那么洛神之想则是更具有贵族气质的爱情了。词人年且老矣,何以还有洛神之想呢?其实此刻的洛神已与词人合二为一,洛神的超然出尘和孤独也正是词人自身的一种写照,用芳草美人以自喻的传统则来自于战国时代的屈原。洛神的青春虚度,亦如词人的才华虚掷一般,没有人知道,只有春知处,其

凄凉恰如同说: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词人徘徊在杜蘅丛生的水泽边(蘅皋),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晚,当年那个才子(曹植)也就是在象这样的水泽边遇到了洛神的,想到这里,词人不觉心头为之一震!他产生了一种抒情的冲动,于是又想到郭璞梦中所见到的那只彩笔,用它一定能写出绝妙的佳构来。可是纵有梦中彩笔,无奈心绪又归寂寞,所题之词徒令人断肠伤感而已。而愈来愈浓的哀愁已然铺天盖地而来,简直不可方物,如果非要为之找到一种比喻,那可能这一川如烟的茂盛野草、弥漫城里城外的风中柳絮以及无边无际甚至也象是无始无终的梅雨,或能差可比拟?


周邦彦《玉楼春》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
当时相候赤阑桥,今日独寻黄叶路。

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
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


在东汉时代,曾经有两个世上最幸运的男人,刘郎和阮郎,两人是出没于深谷悬崖的采药人。有一天两人相约来到天台山,听别人说那儿有很多绝世灵草,可是两人寻了大半天也没有寻到一株妙药,弄得口干舌燥头晕目眩,正待两人绝望之际,便遇见了意外之事:一条清澈的溪流出现在面前,在溪水边还有一棵结着果实的桃树!不仅如此,令后世无数男人魂牵梦惹的大好事也居然被两人给撞上了:两人狂吃了桃子猛饮了溪水之后(我一直疑心桃子和溪水在这里有某种性的隐喻),抬起头来,两位仙女正盈盈站在他们的面前呢!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两人与仙女相爱成婚,燕尔半年有余,不觉想念家人,可等两人出得山来,早已世事沧桑,因为尘世的时间已逝去三百多年了……
周邦彦在怀念情人的时候,也自然地想起这个古老的艳遇故事来,怀念总是后悔的孪生姐妹,所以周邦彦想她的时候就后悔没有在桃溪多留几日,以致今日一切已如秋藕,藕已断,丝亦早绝。重来旧地,赤阑桥依然发着暗红的光彩,而触目惊心的是满目黄叶飞舞,秋色凝重得让人窒息。青山虽不老,却在迷茫的烟岚中更显孤独,归雁驮着一轮残阳的余辉在向晚的天空掠过,令人生出一种廖廊、虚空且无助之感:周邦彦那一刻突然觉得,他就是那被晚风吹入波浪之心的云影,又仿佛是雨后掉进泥淖的一缕飞絮。


周邦彦《夜飞鹊》

河桥送人处,良夜何其?斜月远堕余辉。
铜盘烛泪已流尽,霏霏凉露沾衣。
相将离散会,探风前津鼓,树杪参旗。
花骢会意,纵扬鞭、亦自行迟。

迢递路回清野,人语渐无闻,空带愁归。
何意重经前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
兔葵燕麦,向残阳、影与人齐。
但徘徊班草,欷嘘酹酒

,极望天西。

大约由于古代交通工具的不发达和道路的阻绝,人们对于远行或离别之事看得十分重要,因为在很多情形之下,生离就意味着死别。所以作为一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人,是很难理解古人这种离愁别恨的了。今天的人连上趟月球也并非遥远之事,何况只是在国内或国外转转?再加之通讯和网络视听技术的进步,现在已迎来了3G时代,所谓天涯咫尺,已成绝对的现实。我担心再过几年,或者我们的下一代人,在他们的辞典中,将没有离别这个词汇。在他们心目中,爱的人想的人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们彼此的影像和声音就悬在或大(如电脑)或小(如手机)的屏幕之上,随时呼之即出,挥之即失。事实上这种科技镜像是一个十分具有趣味的象征表达:人与人之间变得随意、容易、变易。它更象一种影像的游戏,可以任意放大、缩小、增删或重新植入。
大约是在一个清冷的秋夜吧,多情的周邦彦(相传他曾与皇帝共同拥有过一个女人)告别了心爱之人,那个夜晚,铜盘里的蜡烛似乎燃得特别快,露水特别凉,树梢上的星辰一转眼就滑到了西天,而催人上路的更鼓却一声更比一声急促,离别已成必然,只有心爱的马儿懂得我,它顾影低回,不忍扬蹄。前尘似梦,人语无闻,在曾经相爱的古径上,再也找不到她遗落的钗钿了。又是一年过去,麦子们正在疯长,如同思念的田野。
因为有“兔葵燕麦,向残阳、影与人齐”的名句,近代大学者梁启超先生认为这首词堪与柳永《八声甘州》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比肩,可称中国古代送别词中的双绝。


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
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短发萧疏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
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
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1166年的中秋前夕,一个内心中蒙受着冤屈的人来到洞庭湖,虽说离中秋还有两天,但湖上之月已然十分明亮。 岂止是明亮,简直就是世上最纯净的月色,它似乎不是从天下散射下来的光芒,而是从湖的中心,或者说是从他的内心中迸发来的天国之光。这种感觉让他有点眩晕和疑惑:按常理而言,中秋还没有到呢,这秋夜的月亮应不至于如此的皎洁吧?再者,自已也并非载誉归来或衣锦还乡,而是一个被贬谪的落寞之人啊?他看到的湖水应该是一派烟水迷离的湖水,月亮也应该如苏轼的妻子所说的那样,是一轮伤神的秋月。

知是造化的天工在起作月,还是词人内心中的澄澈泛滥,总之这个被人冤枉被人谄害的人看到了另外一番景象:平日风起云涌的湖水此刻象是凝结了一般波澜不惊,静若止水,甚至连一丝风的痕迹也没有留下,它象一面浩大的用美玉磨制成的镜子,毫发毕现地映照着月亮的光辉和银河的影子,词人的一叶扁舟,则仿佛是被融化了的一粒涓滴晶莹地闪现在水天之际……大概是词人突然意识到个体生命被消解的可能,一种强烈的自尊感开始复苏,于是一场寂静的同时是惊天动地的盛筵展开了帷幔:这场盛筵的酒可取之不尽,因为它是西江之水;这场盛筵的酒具可让人饮之不竭,因为它是以北斗七星为觞;这场盛筵的宾客也是无穷尽的,因为天地万象,无论清风明月,都是它邀请的客人!然而,这场盛筵的主人却永远是孤独的,你听,那扣击船舷的声音、那苍凉的长啸越过湖水和940载的岁月,一直传到我们今天的耳中。


姜夔《暗香》

(序) 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
作此两曲。石湖把 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
《暗香》、《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花吹笛。
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
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
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
翠樽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
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
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古人有骏马换美人的说法,而这位姜白石先生更绝,就用两首自度曲也就是他自己编写的曲子(《暗香》、《疏影》),就从范成大(即序言中所说的石湖)那儿换来了美人小红(故事见载于《砚北杂志》)。这一则说明了他的词作是如何地被石湖所击赏,二则也说明了石湖先生有美不敢独擅的胸襟。不过在女权主义看来,两人的行为则又有诸多可商榷之处。
我特别喜欢白石先生“旧时月色”的说法,什么是旧时月色啊!“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青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应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惘。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这是张爱玲心中的旧时月色,陈旧而迷惘,应该是旧时月色的基本色调吧。就是这样的月色,不仅照耀过那时的上海,也曾照耀过南宋人白石先生的梅花,不仅照耀过他的梅花,也曾照耀过他在梅花树下吹笛到天明

的孤单身影,还有冒寒攀摘梅枝的美人儿。直到后来,就连西湖边那片片被风吹散的花瓣,也该是在旧时月色中归于尘土?
原来宋词可以这样读

向以鲜



张先《一丛花令》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
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濛濛。
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
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
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什么东西最容易惹得女人懊恼?女人的这种情绪实在十分微妙甚至难以捉摸的,它不是恨,却比恨更让人心疼;也不是爱,却比爱更让人心酸;它好象也不是悔,它比悔更隐秘和纠缠不清。如果是恨,你可以决断;如果是爱,你可以叫喊;如果是悔,你可以重来。可是唯独这懊恼,如同春天乱飞的柳絮,迷迷茫茫,不着边际,你不知它从哪儿来,更不知它要飘到哪儿去。说半天也没有回答什么东西最容易惹得女人懊恼,是什么东西呢?
我在想,在春天,在飞絮无涯的春天,一个女人坐在楼上很懊恼。这一定和性有某种关联,这懊恼可能来源于她心的寂寞,也包括身体的寂寞。因为她的郎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分别时的萧萧马鸣今犹在耳,可是人儿却早已不见了踪影。池塘的鸳鸯依然成双成对,相亲相爱,当年携手共渡的小船仍泊在水边。暝色渐深,上得楼去也自徒劳,只好回到房中,看斜月透过珠帘洒下一室凄凉。此刻,懊恼的情绪已涨到高潮,沉恨细思,字字深入骨髓,令人竦然动容。一个孤独女人的沉恨细思,她的力量是可怕的,后果难以预测,懊恼的极限就是叛离。
一曲苦闷的悲歌,一场懊恼的独白,一幕闺中的独角戏,在桃花和杏花盛开的傍晚,悄无声息地上演着,然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又象一次短暂的欢会,从马蹄的得得声中开始,又从马蹄的哒哒声中结束:嘶骑渐远,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晏殊《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
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这本是一首写离愁别恨的词作,但近代学人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却读到了另外的境界,他觉得晏殊的词道出了学问之道的第一重境界中: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罔不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界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

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其实王国维也是个大明白人,他知道这样的解读于他而言,是十分贴切的,可是如说这就是晏殊或欧阳修等人作词的本意,恐怕他们也是不大会同意的。不过话说回来,作品一旦由作者写出来并传播到世间,作者本人的任务早就完成了,余下的事应该是读者的事,爱怎么读就怎么读,爱怎么解就怎么解,作者有作者的权利,读者亦有读者的权利,也犯不着向谁商量。
因为怀念一个人,从早到晚,从里到外,从楼下到楼上,从双飞的燕子到西沉的斜月,从菊花到兰草,甚至从秋天到冬天,从彩色的信笺到素净的丝绸,该想的都想了,不该想的也想了,可就是那个人儿想不来,他或她不知在什么地方,青山依旧,绿水长流。
很难想象,这是出自一个宰相之手所写的词。


欧阳修《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
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如果说晏殊虽作官作到宰相(仁宗庆历中,晏殊官至集贤殿学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但晏殊给人的印象却是一个地道的文人或地道的词人,晏殊能写出“槛菊愁烟兰泣露”的词句似乎尚在情理之中。而欧阳修却不同了,他不仅也是一个大宰相,更是一个政汉治上的风云人物啊,几乎是与王安石齐名的大改革家。可就是这样一个政坛大腕儿,居然能写出“寸寸柔肠,盈盈粉泪”的凄艳之词,真有点让人人匪夷所思了。常言说得好:宰相肚里能撑船。而欧阳宰相此刻的肚里,除了有撑船的廓大,却多了如此的柔肠?而且是寸寸柔肠!尽管有人会说,人家这是代思妇所言,并非说他欧阳修自已。从词章上而言,这话自然没有错,可是他们忘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那就是这一切均是出自欧阳大宰相的笔底。我们如果仔细把一批宋代大词人与大政治家的作品进行一个比较,可能会发现一些有趣的事情,在他们的各类作品中(诗、词、文),只有在词中这些顶天立地的男人才还原成了一个真实的人,甚至会变成一个带有某种女性化倾向的人,只有在词中我们才能窥见他们隐秘的内心的柔情和欲望,词成了他们唯一吐露心声的方式,因此我曾把词称作宋人的隐私日记。
回想那时,正值初春时节,客舍门前晚冬的梅花刚谢,离别的桥上柳丝才显绿意,草
薰风暖,春光无限,征辔(远行的马缰)虽然不忍离去,但毕竟得上路了,且渐行渐远,只有那迢迢不断的春江之水,能把离愁相思带到远方。行人已去,而居者更苦,甚至连上楼去凭高

眺望的勇气也没有!因为:就算是去了高楼,所看到的也无非是一望无际的原野以及原野尽头的山峰,而那没有尽头的峰峦之外,也早已踪影杳无了。


柳永《卜算子慢》

江枫渐老,汀蕙半凋,满目败红衰翠。
楚客登临,正是暮秋天气。
引疏碪、断续残阳里。
对晚景,伤怀念远,新愁旧恨相续。

脉脉人千里。
念两处风情,万重烟水。
雨歇天高,望断翠峰十二。
尽无言,谁会凭高意?
纵写得、离肠万种,奈归云谁寄?

我一直以为,在有宋一代,如果要推选一个最为纯粹的词人,那么柳永应该是第一个最纯粹的词人。柳永似乎与生俱来与词有一种神秘的关联,或者说,他来到世间,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词才来的。没有了词就没有了柳永,也许没有词他压根儿就不想来了。
我之所以说他纯粹,是因为这柳永一生似乎就没有干过别的事(当然除了风月),他为一切写词,为了爱恨离别,为了欢愉、为了痛快、为了孤独和寂寞,为了风尘为了家园,因此他的词也便象长了翅膀一样在北宋的天空传播,故当时就有“凡有井水处必能歌柳词”的说法,柳永以他的真诚和率性赢得了广泛的热爱者,用今天的话说,他是那个时代当之无愧的大众明星。相传柳永死后,在前去凭吊的人群中竞有数百名红颜妓女!男人一生能有如此风光壮丽,也不枉此生矣。
柳永词在一般人心目中,老是萦回着“杨柳岸晓风残月”般的凄迷。其实,柳永还有另外一种悲壮情怀。如他在《八声甘州》中写道:“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就连一向看不起他的苏东坡也认为,其“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而这首《卜算子慢》却又展现了另外一种风神:苍凉、寥远、纵横开阖。虽然也是一首伤高怀远的老题目,但柳永却写出了人生的悲凉和无奈,无论是那断断续续响彻于西风残照里的捣衣声,还是万重烟水中的十二翠峰,都透露出一种迥别于“花间”或“酒边”的博大的悲悯之情,因此我们就此而言,认为柳永不仅拓开一代婉约之风,也开启了苏辛豪放的先河,应当不是没有根据的。

柳永《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妆楼永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他终年在外飘泊,突然想回家了。回家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即使象柳永这样的人,也想回家。其实我们对他的家及其家庭所知甚少,从这首词来看

,在他的家园,有一个佳人正等着他。那个佳人,是他的妻子还是情人或红颜,我们均不得而知。或许家在柳永心中也只一个温暖的意象存在?因为他太久没有回去了,家园的样子早已朦胧了。但恰恰是这样,他回家的愿望是如此的强烈!那无语东流的长江之水,那苒苒变化的万物,似乎在向他昭示着某种生命的真谛,回家吧,那儿才你是最应该去的地方。
想到家,柳永顿时感觉一样异样的温柔,这样浪迹天涯的人儿,此刻变得十分的脆弱。就象当年杜甫想回家那样:今夜鹿阝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柳永也想到,故乡的佳人正在江边的妆楼上,痴痴地等他回家,泪眼中闪过一片一片帆影,每一片白帆都以为是他的归帆,可又一次次让她坠入更深的失望之中。他的前辈温庭筠也曾写道:梳洗罢,独依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辉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州。和温庭筠词的温馨相比起来,柳永的词中,这个佳人却更有一种难以排解的的沉重与绝望。这是柳永的境界区别于温飞卿之所在,因此同样的词语,却产生了完全不同的感觉。汉语的神秘之光,也在其中隐现了出来。


晏几道《阮郎归》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
绿怀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
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作为宰相的小儿子,这个晏公子似乎对政治一点儿也没有兴趣(有点象曹植?),倒是对词情有独钟,就词学的造诣方面,他显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重阳思归,已是一个古旧的题材。要在其中写出新意已是难事,而要新意中再写出沉重与悲怆,则更是难上加难。就通常的情形而言,要出新就得有超出前人的想象和笔力,有时新倒是新了,但因学识或笔力的樊篱,所创之新失之造作或尖刻生僻,则又走向另外一个极端。
而晏小山的笔力又如何呢?
近代词学家况周颐在其《蕙风词话》中对此词有如下的评价:绿杯二句,意已厚矣。殷勤理旧狂,五字三层意。狂者,所谓一肚皮不合适宜,发见于外者也。狂已旧矣,而理之,而殷勤理之,其狂若有甚不得已者。清歌莫断肠,仍含不尽之意。此词沉着厚重,得此结句,便觉竟体空灵。小山给人的印象是好作聪俊语,而这首重阳怀乡的作品却极其沉痛低回,似阅尽人间沧桑复归于沉寂之作。
秋露已成霜,长天的雁字在云中变幻着队列,汴京的重阳风俗依然淳厚,翠绿的酒杯与鲜红的衣袖相映成趣,和故乡临川有几分仿佛,心里就是觉得少了点什么。虽然这儿的酒筵也十分热闹,劝酒的美人

衣香鬓影令人陶醉,可重前那少年的狂热、狂妄甚至疯狂却早已不能再理出个头绪来了。既然我的心儿已显苍老,那就用沉醉来打发内心中的悲凉吧,此刻响起的清歌,象当年桓子野一样苍茫的清歌啊,一次一次更让人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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