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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剑雄的经世致用之学

与死磕派学者不同,以敢言著称的“葛大炮”有其批评底线和方式: 他能放出被管理者重视的“大炮”,并产生效果

葛剑雄(图 / 杨曦)

葛剑雄(图 / 杨曦)

葛剑雄:1945年出生于浙江湖州。曾任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主任,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是历史地理、中国史、人口史、移民史等方面的专家,现任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委员,全国政协常委。




辞去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近两个月,葛剑雄的生活并没有变得轻松。
他的办公室门被一拨拨学生敲开。他很配合地与学生记者讲故事,两名学生摄影师要跟拍他一整天,他也很乐意。
难得见到导师的博士生张靖华,有一个小时与他谈论其指导下的巢湖两岸乡村建设实验项目,这也是张靖华的博士论文研究项目。葛剑雄一年只招一个博士生,张靖华深感幸运。中文系留学生安达也在这一小时里,与葛剑雄商议了翻译其书之事。
硕士毕业生吴恒是被葛剑雄的百家讲坛和《历史学是什么》一书吸引到历史地理研究所的,“可惜他只招博士生。”这是他心目中的学者公知的典范,“如果像他这样的学者不对公共事务发言,这个社会就会充斥着另一种公知。”
除了邮件会得到回复外,要找到葛剑雄,只能在晚上9点后,通过住宅电话。距学校近三十公里的葛家,接电话的中性声音留言机般重复着一句话:“他不在,请晚上9点后打过来。”不用手机,倒不是偷闲——晚上9点前排满了公共事务,他称自己是“公共产品”。
复旦大学教授餐厅内,葛剑雄一遍遍刷着他的餐卡,身后跟着的学生喜笑颜开:“葛老师请吃饭。”他一上午按小时接待的学生,在午间时分围坐在了饭桌旁。
随后,他的时间被两场讲座占据,一场为上海财经大学的党员说“两会”,另一场是复旦大学历史系的“史翼讲堂”,与两位教授讨论《“无用”的历史学》。
“有用”才是葛剑雄的关键词。这位历史地理学者常说的一句话是:“顺应历史潮流。”他从南浔古镇出,师从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对公共领域的参与,却仿佛承袭了顾炎武的经世致用之学——除了学者身份,他还是全国政协常委,刚正敢言,人称“葛大炮”。

“代表”的党派

“文革”期间,“四人帮”在《红旗》杂志发表文章,说秦朝灭亡是因为经验不足。上海古田中学的英语老师葛剑雄立即反应:“这是什么话!阶级斗争怎么是经验不足呢?”他写信给《人民日报》,指出这篇文章违背了马克思主义,违背了毛泽东思想,是不对的。
“还好我的信上去也没引起什么注意,否则要说我反动。”他的信写得谨慎,事先给学校领导看过

。到“四人帮”被打倒,领导想起他写信的事,感叹:“哦,了不得!”
不久,人民代表大会制度恢复。“区里来不及开会,临时召集了领导和各级代表,由他们来推荐市人大代表。已经有一位老人大代表,是小学女教师,党员。他们要找一位年轻的中学男教师,非党员。”
葛剑雄刚为他们讲过课,加上给《人民日报》写信的“光辉形象”还留在他们印象中,“一看,这个人,刚刚好,32岁,年轻的中学男教师,教龄十几年,非党员。”葛剑雄的当选让旁人感到意外。“如果我是女的,就不考虑我了,如果我是党员,也不是我了……所以是我的品种决定的。”
“那时人民代表都不懂该怎么开人大会议,是直到三中全会后,大家才慢慢懂的。”1980年代初,上海人代会正式恢复议案。“很多人都不懂什么是议案。”不少工农代表不会写字,葛剑雄成为“执笔”大忙人。他写好了让大家来签名。“现在看来,那些提案要么大而无当,要么鸡毛蒜皮。”
“文革”前,上海电影院有周末学生场,价格便宜,放映内容也适合学生看,“文革”时取消了。葛剑雄的第一个提案是“恢复学生电影专场”。很快被采纳,并被《光明日报》报道。“这个事情为什么能够做到呢?的确不需要太多条件,容易实现,是顺应当时历史潮流的。”
在复旦大学的研究生生涯开始后,他才在换届时退出人大代表。与他同一届入学的王沪宁见到他,常称呼其“代表”。
直到1999年,任职上海民革副主任后,葛剑雄又当选为上海政协委员。
期间他曾多次申请入党而不得。他在第一篇博士论文后记中写道:“要感谢亲爱的党,一切都是党给我的。”这是他当时的真实想法。
葛剑雄是以历史系成绩第一、人大代表、上海市教育先进工作者等多项荣誉入读复旦的,很快又成为著名历史学家谭其骧的助手。他听到有党员说:“千万不能再让他入党,他什么都有了,再入党我们以后就要归他管了。”因此,他和历史系几位知名教授一样,都未能成功入党。
某次座谈会,他发言:“我是学历史的,我知道并承认历史规律。我跟外国人讲,世界上的共产党没有一家是被你们打垮的,古巴在美国边上,美国没有干掉它,要垮都是自己垮的。我不会今天要入党,明天早上就来打扫卫生;我也不会因为不让我入党,就反对共产党。”
1986年,葛剑雄从美国回来,被要求填写统战表。他是继王沪宁之后复旦最年轻的副教授。
1999年,学校再次动员他参加民革,费了番口舌他才同意,但提出条件,不兼复旦大学主任。“不然我会被烦死,那么多婚丧喜事就把我时间都占用了。”


论的尺度

与“死磕派”学者不同,以敢言著称的“葛大炮”有其批评底线和方式:他能放出被管理者重视的“大炮”,并产生效果。
2012年,在全国政协教育界别联组会上,葛剑雄直接“喊话”教育部长袁贵仁:“我要求教育部对2012年考研泄题事件作出答复,并向全体考生道歉。这样的事情不止发生一次,怎样弥补考生的损失,究竟在教育部考试中心内部存不存在腐败犯罪行为?”
这番直陈让他的学生捏了把汗,但这并未突破他的底线。“不要把问题看得太严重,我脑子里从来没有部长之类官衔。”
李克强还是副总理时,到葛剑雄所在组讨论,只有他一人不念稿子,“我没有这个习惯。”他提出大学的211和985工程经费,说起来是3年,实际一年半后才发放,到最后所有的工作都是假的。李克强有点疑惑,问:是不是你们复旦大学一家如此?葛剑雄回答:“不信你问大家,都一样啊!”
有一次,刘延东在场,葛剑雄本没有机会发言,快散会时,他突然站起来喊:“我只讲一句话,教育部你们要考虑,对学术腐败,到底是零容忍还是零作为?”私下场合,他也找过刘延东问:牵涉到校长腐败的事情怎么就解决不了呢?刘延东让他找时任教育部长周济详细沟通。于是他跟周济谈了,跟中纪委教育部的巡视组长也谈了。
“外界低估了领导面对意见的水平。”他还质问周济,“你最近说物价再怎么涨,也不能涨学费。但我问你,学校钱哪里来?教育部为什么不补充?没有钱,校长去偷去抢吗?”
在政协说话,葛剑雄的要领是:“看你怎么说,说了有什么用。我们现在说话绝对有自由,没有什么人因为在政协说什么话受追究。但我现在最关心的是到政协做什么?能不能上通下达。上通,是实事求是传达给主管部门或最高领导;下达,有些话是希望公众知道,通过媒体,合法地让大家都知道。如果这两个目的都没有,那不是自娱自乐吗?”
相比于“说什么话,怎么说安全”,葛剑雄更关心“说什么有用”。“我告诉你,很安全,没有任何不安全。”他不认为自己是“大炮”,“有的人炮比我的大,但没有打准。一些过头的话,虽然执政党、政协可以容忍你,但起不了作用。我们的标准不是安全,是社会公众的要求,要对社会起作用。我们不是反对党,如果不打算合作,就不要进政协。”
参加政协十多年,葛剑雄的不少提案成了现实,也有不少推进艰难。他提出设立国家旅游日,第一次主管部门态度积极,但未成功,他再提才实现;他也每年都提设立国家边疆日,3年未成;他提出高速公路节假日免费通行,最初交通部没有同意,还回

复“于法无据”,最后还是成了现实……
葛剑雄并不期望问题能马上解决。“最主要的是提案提出来,要有操作性。”有几次葛剑雄在全国政协提出议案,相关部门找他沟通,“他们关心操作性,问我有什么具体的办法。有些问题他们内部一直解决不了,一直在研究,你提出来更好,他们也有他们的上级,这样有一种良性互动,一时做不到也没有关系。”

讲究职业道德的人

以前我们把历史潮流称作是必然的,我告诉大家,在必然的大潮流下面,其实很多偶然的。大潮流容易适应,小潮流不容易。大潮流,比如人类走向全面解放,走向大同,共产主义要胜利,但没有规定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什么时间做到。又比如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这样吗?有些恶人,到死都不知道是恶人,相反,一些善人到死,都觉得他是汉奸、叛徒。
所谓理解潮流,要知道真正起决定作用的,就在你经历的过程中,是时空范围里的小潮流、小规律。人很难把握,只能适应。地下工作者,他的上司叛变了,把他给卖了,他自己有什么办法?在这种情况下,不能用圣人的标准来要求任何人,对自己要求可以高一点,但也要实事求是。做不到的事情,不要硬做。
成功、幸福,这些东西都有一个主观标准,如果主观标准太高,会做不到。我们有一个同学,老说别人怎么样,他到现在都不行。王沪宁比我小10岁,当时我们一起拍的毕业照,那他现在是中央领导人,我怎么办呢?我很坦然,他做他的努力,我做我的努力,问心无愧,我也很满足。
普通人要从理论上服从大的历史规律,这个容易,但真正要解决问题,还是小的具体规律,另外还有机遇,这才是比较难得的。所以毛主席讲辩证,谁不知道,但怎么辩?他老人家就一定辩对了吗?什么都要掌握度,国家要掌握好了,事情也就解决了。最难的就是这个度,你认为自己掌握好了,人家认为你还没有。所以心态必须平和一点。
对我来讲,“文革”经历最大的经验是,个人是很难决定自己命运的,决定命运的是历史大趋势,或者是机遇。抓住机遇了,就成功了。没有机遇,靠个人努力也不可能成功。
曾经讨论过安全度,我说个人是很难安全的。反右时,有人一句话都没说,最后也成了右派。他为了表达对社会不满,从来不说话,还是躲不掉。我是研究历史的,这一点我看得更清楚。个人的安全是建立在国家制度和公共安全上的,与其如此,不如去为公共安全做点什么。
政协的全部言论,都必须不违背宪法,不违背政协章程,但另一方面,真的这样做就会安全了吗?有些人以前是为了党好,但最后成了

反革命。这种情况,你要知道个人谨小慎微是完全抵不住的,想那么多干什么呢?有的人从来不抽烟,照样得肺癌。前几天,我们老朋友碰头,他们说:现在怎么办,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我说最好吧,以毒攻毒,我行我素,说不定各种毒素在你身上起作用反而抵消了。另外很多病都是自己吓死的,我想政治生活与日常生活一样,也是如此。
我说我很安全,一方面我自己有信心,守住底线;另一个,我对国家发展形势的理解,比别人强。开放总是这样的,哪怕有反复,或者有个别坏人,如果你碰在他手里,再守法,有用吗?但顾虑不了这么多的,顾虑这么多,永远都不能做事了。
我这几年一方面给人讲课,一方面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凡事的境界,一个社会和社会个体,最高的境界是信仰,无论是政治还是人生。
其次是职业道德。上海把西方管理与东方道德结合起来,是做得比较好的。解放上海时,自来水、电灯、电话、广播,几乎没有停,煤气一切都正常。国民政府留下了赵祖康做代市长,他的任务就是维持秩序,跟共产党移交,这个就是职业道德。国民党的市长有他的职业道德,最后3天将他留下,明明知道要跟共产党移交了,依然把犯人都管好,人民生活正常。上海刚解放,旧警察还照样站岗,很平和地过渡。
如果这做不到,第三层,就是等价交换,一分价钱一分货,出钱买服务,但你不能拿了钱不干事。如果这都做不到,那就麻烦了,就等而下之了。从这个角度讲,我做政协和各种职位,也就能达到第二个境界——职业道德,我不敢说我有信仰,离这个还很远,但我总守着职业道德,做图书馆馆长、做教师都守着职业道德。实在不行,等价交换也可以,但也得老老实实讲清楚。
媒体对有些政协委员的定位也不正确,老是盯着某些名人和明星,叫他参政议政。我是这么说的,不是他们需要政协,而是政协需要他们,就要他们的名字。巴金躺在床上了,还要保留他政协副主席的头衔,他需要什么,他不需要,他需要停止抢救,让他走。但国家需要他,政协需要他,你看这么一流的作家也是我们政协的。包括一些大明星,他来对他有什么?但是,这表示大团结,只要他能出现,不讲政协坏话,接受就行了嘛!
我们当然尽可能希望大家讲核心价值观,但是形成了吗?还没有呢!只是一个方向,在现阶段,我想只要有职业道德就可以了。对我个人来说,信仰不是吹出来的,真的没有,还没有就不能吹,所以我绝对没到那个程度。我不过是一个比较讲究职业道德的人。

不认可任何派别

很多人把我喊话教育部长看得很

紧张,我跟袁部长本来就认识,虽然他是北师大的,但大家也像同行一样。他比我稍微小一点,而且他是从农村做教师出身的,我是在城市做教师出身的,没有像外界讲的那么紧张。
有些领导,我们都比较熟,包括俞正声。以前在上海,我们经常开会碰到,他也会跟我讲,他看了我的文章。我觉得不要把大家看成等级森严的关系。
但有一点要明确,自己千万不要利用这种机会,哗众取宠。有的人利用领导的批示到处宣传。还有一些喜欢这样说:中央做成什么事,就是因我某某人起的。我告诉他,提同样意见的人很多,也没有所有意见都公开,也许有你一份,也许你就是很多人当中的一个,或者在你提出之前,中央已经有了决定。上海有位先生,人很热情,但常说,我的什么东西邓小平批示了,谁听了我的话,还全靠我提得早。
汶川地震那年,中央在5月17日宣布19日为全国哀悼日。19日,我还在外出差,记者来了一大帮,就关心是不是你提的意见被采纳了。我说,是提过意见,但为什么不能从另一面想,是中央早就做了决定的呢?只是到了17日才公布。这件事情做成了就很好了,没必要关心谁是第一、第二。我把它看成一种关联和互动,我表达了提议,现在中央做了。我觉得很好,就可以了。至于你一定要问,是不是因为我的提议,这毫无意义。过了半年,中央电视台想做个节目,叫《记忆》,来找我,就这个过程再采访一次。我说我不愿意,如果你们一定要这么做,那请你们先去国务院,去了解他们愿意不愿意公布、能不能公布这个决策的过程。如果中央愿意公布,而且决策过程的确证明是采纳了我的意见,那我愿意做这个节目。否则,不仅是我不愿意做,也建议你们不要做。
现在有两个危险:一个是好走极端。这从一个方向走就是集权,另一个方向走就是民粹;第二,从来不讲数量分析。上次有媒体问,为什么高校成为腐败的重灾区?我桌子一拍:什么话?你拿证据来,什么叫重灾区,没有证据怎么好随便说?有两个校长出事了,就是重灾区了?有腐败是事实,但是不是重,要比较,全国两千多高校,两千多县级单位,是县长书记出事多,还是校长多?
这个国家最危险的是不给社会现象做量的分析,随便定性。一个社会不是依靠个人,是依靠阶层的。无论是政府,还是民间,都必须注意,我们要维持这些社会基本的人的形象,维持他们的公信力。
所以我不认可任何派别,我的朋友左的右的都有。《环球时报》有个公益基金会,叫我做理事,有人说,你怎么和《环球时报》合作?对国家有利,我当然支持。既然是公益,支

助大学生,媒体出面,大家增进理解,这很好,我就参加。他们那个“边疆不再遥远”活动,我也参加,要促进边疆和内地的理解。但不等于我赞同他们的全部。至少有一点,正反的观点,他们同时发表,这个很好,媒体就应该这样。
社会应该这样,特别对知识分子。现在“公知”都成了坏名词,但知识的公共性总应该有的。我相信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的动机是正常的,我们应该思考怎样把大家调和形成一股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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